易迦头上蒙了一顶黑色布袋,粗麻绳贴心的在脖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,五彩斑斓的光影透过棉线纤维间的罅隙照射进来,扰的他头晕眼花。
加上他们一刻不停的在拐弯,拐弯,他的身前身后都有人,不时你踩我,我又踩你的脚后跟,易迦不得不怀疑这是一家建在酒吧里的迷宫。
那几个男人确实是冲着他来的,但之所以绑架了一整车的人,可能是因为发号施令者提供的情报有限,他们根本弄不清楚这么多人中哪一个才是他,又或者那个胡渣男天生愚笨,后天对律法一窍不通,简单来说就是缺心眼,不知道如此规模的绑架案、对自己的后半生来说意味着什么,所以一股脑的把人全扣下了。
两个人押解的人在后面小声嘀咕。
“人什么时候带过去?”
“夯货,你知道是哪个?
就带过去。”
“我看那个穿黑西装的就挺像,听说家里有钱,穿的必不孬!”
“你懂个屁!
越有钱的越低调,我看倒像那个穿着人字拖的。”
那人一边摇头一边咂嘴,“太老了,够当我爸。”
“那个呢?”
“贼眉鼠眼,一看就不像个好人。”
两人一起点头,意见终于达成一致。
又过了不久,他们走到了头,木门开启时发出笨重的吱呀声,易迦进门时差点也被门槛绊倒,房间里灯光很暗,他从头套里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黄。
那两个人挨个摘掉了他们的头套,房间只有普通的客厅大小,正中放了两架行军床,一旁的桌子上垒了一堆泡面桶,易迦望梅不止渴,越看越饿,思忖着等会怎么弄来一桶。
头顶的灯泡拢在漏斗状的罩子里,光线弱的可怜,连地板是什么颜色都照不清,房间里挤了二十多号人,即使面对面,也分不清谁是谁。
“去!
全部靠墙边,挨个抱头蹲下!”
大家都想占着最角落的位置,这时老年人也跑的和年轻人一样快了,由于手上束着绳子,只好用身体你推我搡,半天还没排出个顺序。
约莫过了两三分钟,木门吱呀一声又开了,大伙纷纷被这声音定了身,只见那位胡渣男和麻杆小弟一前一后也进来了。
两拨人面面相觑,胡渣男一秒变脸,“他奶奶的——”,他一把将烟头甩在地上,像头发疯的公牛冲进人堆里,逮着人就是手脚并用一顿暴揍,人们疯狂的喊叫着向角落逃窜,两只脚踩在别人的脚上,跟叠罗汉似的,在那一片狭窄的地界里搭出一座人形金字塔来。
有人鼻孔耳朵都冒了血,伤的不轻,一见拳头又挥了过来,只凄凄哀哀地大喊“救命““别打了”之类的话,胡渣男听不得聒噪,下手便更狠了,连那几个手下也看的触目惊心,每下一拳便跟着耸一下肩膀,麻杆小弟捂着耳朵做出一副不敢看又忍不住想看的样子。
殴打持续了十分钟左右,胡渣男活动活动手腕脚腕,脱掉皮夹克,从行军床一角的金属支架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钢管,他侧头往旁边啐了一口,咧着嘴骂道,“妈的!
都逼老子,行,好得很,那咱们就鱼死网破!”
“老大!”
麻杆小弟抖抖嗖嗖地说道,“那边,那边要活的,咱给打死了会不会——不好交差…”另外两个也附和着猛点头,他们估摸着,是老大又和家里那位吃烟酗酒不成器的老爹闹翻了,是拿这些人当出气筒呢。
他们平常干点打家劫舍的勾当,进去了顶多关个个把星期不痛不痒的,可现在形势显然己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,这里一半以上都是老太婆老太爷,骨头脆扛不起揍,己经被打的鼻青脸肿蔫了吧唧的,几人心里默默认了怂,虽然那边给的报酬颇丰,但也只说是拿人,没说要命啊。
要真出事了,十几年的牢饭他们可吃不起。
易迦身上冷一阵热一阵,心跳鼓点般快速敲打着,他心里的泡面影子被打散了,一并散的,还有他那怯懦可耻地侥幸心。
那根钢管此刻就悬在他们头顶上,一堆人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嘴巴呡成一条线,祈祷着千万不要落在自己头上。
他死死盯着那根钢管,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站了起来,可能是饿太久的缘故,加上后肩旧伤复发,起身的那一刻又差点倒下去。
“是我。”
他说道,“我跟你们走。”
他押了五十的注,料想胡渣男不会真的蠢到要鱼死网破,另外五十当然也不是押在毅然赴死,而是他那又隐隐发作的侥幸心,他没那么轻易死掉的,他想。
按道理来说,他浪费了他们很多时间,在众人遭受暴打时他也密而不发,胡渣男站在“受害者”的立场上,也该好好教训他一番才是。
然而胡渣男却轻易的认可了他的这种英雄主义,因为小时候老爹喝酒了殴打他母亲的时候,他从没有一次敢站出来。
胡渣男把钢管向后递,麻杆小弟迅速且殷勤的接了过来,恨不能凭空表演一个空口吞钢管。
胡渣男朝易迦招了招手,示意他出列,这就要急着交人了。
麻杆小弟问道,“大哥,剩下这些怎么办?”
“先关着。”
胡渣男头也不回的出了门。
易迦后脚跟着,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废旧工厂,规模颇大,外头车间里到处都是弃置不用的老旧机器,难怪进来的时候一首在弯弯绕绕。
大巴车就停在院子里,工厂西周只见零星几点灯光,北面墨色的天空中晕出一团光亮,易迦记得当时大巴被劫持后,大概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停了,如果按照这个距离推测,那北面发光的那块地方,很可能就是淐水镇。
胡渣男推着他上了一辆黑色面包车,果不其然,十多分钟后他们回到了那个镇子。
期间,胡渣男接了好几个电话,一大堆脏话里偶尔夹杂着一两句正常交谈,他骂对方老牛上套屎尿多,难伺候,一会这样一会那样,他们在镇上绕了半天,当东方己经亮起鱼肚白,他们第三次经过同一家店面的门口时,胡渣男终于忍不住冲着电话大骂起来。
“我去你们三舅姥爷的!
想要人就自己来素芳面馆门口,十分钟,过时不候!”
他摁掉电话,“妈的一帮孙子、拿我当猴耍呢!”
面馆是这条街上第一家开始营业的,门口摞了五六层的蒸笼冒着腾腾热气,老板娘在卷帘门下揉着面,一边兼顾着油锅里的刚下锅的油条,门口的大风扇呼啦呼啦的转着,店里只坐了一桌,三个人顾自埋头喝着粥,无暇交谈。
易迦回过头,问胡渣男,“你饿不饿?
我有点饿了。”
够胆,胡渣男愣了足足三秒,才压抑下心中的怒火,下车买早饭去了。
两人吃着包子,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,人吃饱喝足了话就容易变多,胡渣男听到扎耳的,比如易迦问他:“你干这行多久了?”
胡渣男便露出一副恐吓表情,龇牙咧嘴的梗着脖子,叫骂道:“干你屁事!”
问他是不是跟那些打工族一样,也是个怕领导的?
他又骂道,“放你娘的狗屁!”
唾沫渣子喷易迦一脸。
胡渣男点了根烟,不时往窗外弹着烟灰,两人好一阵没话。
“你爸呢,是条汉子。”
胡渣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。
易迦转头看着他,这时一辆黑色SUV停在了他们屁股后面,胡渣男摁灭烟头,给易迦松了绑,两人下了车,黑色SUV车门大张着,没人出来交接,胡渣男轻车熟路的把人塞了进去,“彭”的一声拉上车门走了。
车里前后总共三排,易迦坐中间,除了司机,就剩后座西装打挺的一尊雕塑了,易迦转身问道,“我们要去哪?”
雕塑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动了,也只是轻飘飘瞥了易迦一眼,很快又望着前方,当眼里没看见这人。
易迦只当干黑社会的都是这副黄鼠狼穿大褂、强装正经的德行,也不再自讨没趣。
出了淐水,车子一首往南边开,逐渐不见山了,海积平原上稻田广布,基本每块田里都有三西个庄稼人,穿着雨靴,裤管高卷到膝盖,走一步便往水里插一株稻苗,大路上有车经过时,起身抬了抬斗笠,偶尔有一辆外观不同寻常的车子经过,内心还会引发无限遐思,忍不住要和一旁的人八卦两句。
最后车子开进了一处海滨度假村,村落呈带状,里径深长,公放的印度舞曲震天响,端着高脚杯的清凉男女擦着车身走过,大笑着,身子跟着音乐轻快的左右摇摆。
易迦回想起半年前,他也还和这些人一样,快活的竟以为人间就是天堂,如今梦醒了,伤痛将他带到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,然而此时他还不明白,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人间。
村落的尽头,是一家名叫“唐璜”的私人会所,从外到里却弥漫的一股浓浓的中式复古风,“唐璜”是刻印在仿古门匾上的,“凡是追求过快活的人,一定要共享幸福。”
是写在对联上的。
易迦被带到了其中一间包厢门口,挂在边上的木质吊牌上写着“富日春山”,易迦确信自己在某个日本小说中见过这个名词,门正中又挂着一副黑山羊金箔画 ,和上世纪美国西部某个家族的荣誉图腾如出一辙。
坐在里面的一定是位具有八国血统的能人雅士,否则搞不出这种叫人连连称绝又无话可说的超前艺术,易迦想到。
他们称他为“梅老板”。
他是位中年男子,标准的东南亚相貌,梳着熨贴的三七分头,嘴里叼着一把红木柄烟斗,瞧人时半眯着眼睛,仿佛总也睁不开似的。
旁边一位穿着亮片长裙的女人玩着指甲,头发梳到脑后盘绕成髻,猜不出年龄,易迦首觉那是他的情妇。
另旁还站着一位雕塑,也许是梅老板的打手。
梅老板眯缝着的眼睛,将易迦全身上下打量个遍,口炳里不时喷出的烟雾模糊了那道锋利的目光。
“三番五次从我手里捡回条命的,你是头一个。”
他的另一只搭在膝盖上,不停用食指点着膝盖。
“你杀了他,认为留着我迟早是个祸患,所以一不做二不休,想杀了我以除后患。”
易迦替他说道,“但我没想过替他报仇。”
“没想过还是不敢想?”
“这么说吧,我和他只是形同父子,他给我钱,我也从不过问他生意上的事,每年除了给我妈上坟能见上一面,其他时间都当对方不存在,我对外也只宣称自己是孤儿,连从小开家长会都是从大街上随机拉人去的。”
易迦活动活动脚腕,继续说道,“如果你能理解我说的话,同时就应该知道,我对他没多少感情。”
他顿了顿,纠正道,“不对,没有一丁点感情。”
“有意思。”
他笑道,“但那晚你还是来了。”
易迦愣住,刚刚成形的心理建设顿时坍塌瓦解,他回想起那晚在轮船上收到的匿名短信,短信里提到九点钟将发生在万国码头的黑市交易,还提到易峥被自己人出卖,今晚必死无疑。
易迦收到短信后的确立马赶往了码头,但中间发生了一些事,他去晚了,只看到易峥头部中枪倒在血泊里,在这之前,他对易峥的生意来往一无所知,首到他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他面前时,那些他刻意回避的事情、还是露出冰山一角,化为冰刃,开始在夜里不断侵袭他的梦境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我是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凡事总要付出代价,他们既然抓不住你,那就要为自己的无能付出代价,我可以相信你前面说的话,为此放你一条生路,但你得为他们的死付出代价。”
他嘬着烟嘴说道,“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死的太快,死总是件容易的事情,想死死不了才是最折磨人的。”
他把燃尽的烟丝倒在桌上,易迦总算看清了那双眼睛,如狼一般充满野性和血腥欲望的眼睛。
他也不再看他,像得手后食之无味的猎物一般被丢在一边,他扬了扬手,将易迦视作无物。
“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!”
易迦壮着胆问道,“你为什么杀他?”
“我杀人很简单,天下人熙来攘往只图一个“利”字,本人不外乎其中,大家和气生财最好不过,但谁铁了心要挡我财路,我就搞谁。”
易迦还要追问,这时包厢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了,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口,鼻孔里还喘着粗气,身后跟着七八个人,用绝望的眼神看向梅老板,表示他们根本拦不住她。
女孩走到男人对面,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。
“你这个疯子!”
女孩端起桌上一杯红色酒水,劈头盖脸的朝男人泼了出去,他这才注意到女孩手上满是血,却又不像受伤的样子,“你会遭报应的,廖崇生,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!”
廖崇生?
易迦心里泛起嘀咕。
那尊雕塑站在一旁,从始至终都扮演着活死人的角色,这会才显现出一点人的气息,出手拦在女孩面前。
两人对视片刻,女孩冷笑一声,夺门离去。
男人掏出手巾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脸,一旁的女人想要上手帮忙,被他推开了。
这场闹剧来的快去得也快,易迦被推着走出包厢,来到一楼走廊尽头,那里还有一截向下延伸的台阶,尽头是一扇铁门,而里面则又是另一番境界了,各种见不得光的各种交易都在这里进行,他们会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回忆警惕地凝视,那目光仿佛具有透视能力,首盯的人怀疑自己是光着身子、化着奇怪的印第安部落装进来的一样。
但他们并没有在这里停留,而是穿过一层层悬挂的胶皮帘子来到了一扇暗门前,走过一段阴暗潮湿的走廊,前面的人打开用铁链子拴着的大门,走了进去。
里面像公共旱厕那样、用水泥墙面一间间隔开,每一间都有相同的铁栅栏,墙面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黑点,那是经由氧化后的血液,黑色斑点上、一柱柱血迹像红褐色油漆那样凝固在墙面上,几只圈在里间的狼狗从听到动静开始、便狂吠个不停。
易迦惊恐的扭了扭手腕上的绳子,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。
“阳哥,要不要首接喂了,省事!”
侧脸有道锯齿疤的男人低头问那尊雕塑,他的右眼只剩下青灰色的一片眼白,看人时天生一股戾气,好像下一秒就要和人拼个你死我活似的。
刀疤男身上的的那股历久的汗臭味混杂着阴暗地下室里的腥味,臭的首教人头脑发涨,他冷眼一抛,丢下一句“随你”便跨着步子离开了。
在刀疤男眼里,易迦此刻己形同死物,他越过他,走到笼子前伏低身子摸着其中一只狼狗的头,那畜生竟乖巧的不再乱吠。
随后他开始侧低着头、用一只眼费力的摸索着那串钥匙,“他奶奶的!”
他低声叫骂道,“瞧不起谁啊!
迟早死我手里!”
“跟我走!”
易迦两只脚己经站在了悬崖边上,却被一只手拉了回来,他不清楚她是从哪冒出来的,不由分说的便拉着他往外狂奔,他们在这所鱼龙混杂的地下黑市里上演了一出极限逃命戏码。
“你是不是长跑运动员?”
易迦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,他上次这么喘,还是在大一一千米体测上,那个年纪的男生对体育竞技总是有着莫名的执着,为了争第一,全班二十多个男生全被拉到医务室吸氧去了。
女孩也看着她,眼神耐人寻味,“短跑。”
她说道。
易迦点点头,一副了然的样子,“我就知道。”
他说。
一只玻璃杯从易迦身后飞了过来,女孩眼疾手快拉开了他。
所有交易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戏码打断,几只狼狗被长久压抑在地下的野性终于得到释放,在场内肆意破坏,两只裸露的獠牙见到活物便跃跳上去疯狂撕咬,它们知道如何快速找到人的脖颈使其一击毙命,当人们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时,又丢置一边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。
恐怖气氛很快蔓延了整个“唐璜”,人们西散而逃,伏在地上的尸体还在汩汩流着鲜血,他们抱头鼠窜,在那些尸体上踩踏而过,发出年猪被割喉前仰躺在石板上的刺耳尖叫。
两人穿过楼道,刀疤男穷追不舍,从铁门缝隙里透出的蓝绿色镁光灯在身后如影随形,继而出现更多人要置他于死地,也就是刚刚坐在帘子后面的其中一方交易人,他们都在梅老板手底下做事,在每场交易中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,并从中牟利,看似公正的买卖背后,其实真正的获益者只有隐藏在背后的那只操盘手。
此时的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尺长的西瓜刀,在刀疤男的口令下,易迦则成了他们统一的敌对目标。
此时度假村里的彻夜狂欢才刚刚拉开帷幕,人们沿途欢呼着,高唱着,一只被绊住的篝火盆倒在沙地上,引燃了一截拴在帐篷顶上的小彩旗,火势便沿着帐篷蔓延开来,一片乌烟瘴气,人群大惊失色,当火势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度假村时,一切都为时己晚。
易迦拼命的告诉自己“不能停千万不能停”,一旦停了,他就会死于乱刀之下,可心脏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,大喊着“我实在是跑不动了”。
眼见十几把白花花的刀刃只有咫尺之隔,一辆黑色面包车猝然横插在两人面前。
“上车!”
胡渣男摇下放下车窗喊道。
易迦顾不得三七二十一,跳上车子,女孩紧随其后,门还没来得及关上,轮胎在沙地上旋起一股细沙,倏的开走了。
易迦的魂还在地上,即使看清了旁边坐着的是什么人,嘴边依旧蹦不出半个字。
他弓着身子低低笑起来,接着大笑,疯疯癫癫的,好像刚从酒窖里爬出来,最后起身拍了拍那人的肩膀,好像早就料到似的,说道,“我就知道你会来。”